碰上愛讀詩的企業家,這大概是頭一回

今年九月間,我有機會採訪了和碩董事長童子賢。

我採訪過一些兩岸頭角崢嶸的企業家,或氣場強大,或說話如念經,數據不斷,謙和中帶著無法逾越的距離。愛讀書的儒商也有幾個,如王石、馮崙。但愛讀詩的企業家,這真的是頭一回。

來到和碩總部,童子賢的辦公室在一樓後方庭院前,院中散落幾組戶外餐桌椅,午餐時會有同仁來庭院用餐。他的辦公室也不是很大,僅容得下一對白色座墊、不銹鋼座椅與茶几,再加兩面落地窗,簡約明亮的現代風格,的確是科技業味道。入門右側孤伶伶的一套低矮的復古真空管音響擴大機,別無他物,隱隱透出主人的偏好。

我的眼神迅速地蒐羅他的辦公室所有細節,在心中默默核對著採訪前的資料,企圖由這些外顯的資訊,拼湊童子賢的性格、特色。辦公桌上散散擺著一落一落的文學書籍,恩,他的確喜歡文學跟閱讀。辦公椅上堆著大熊、小猴布偶,都是女兒送的,恩,符合資料上的親子關係良好的說法,檯燈走金屬風,風格,現代;筆筒卻只放鉛筆跟沾水筆,風格,復古;又是矛盾的兩個特質。

視線回到書堆好幾本書腰帶都刻意保留,恩!符合他重視細節的描述,資料說,他甚至還會洗硬幣呢!童子賢在辦公之餘,有抄寫喜愛詩句的習慣,持沾水筆在B4白紙,寫下喜愛的篇章,一張張疊放在桌上,想翻看,他卻連忙說:「都是寫好玩的,沒什麼。」連忙收到抽屜中。果然低調。

林懷民曾經這樣形容童子賢:「他出來的時候,永遠讓人家覺得,他的肩膀好像是軟的,而緊張的人肩膀是硬的,就像我。」的確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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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童子賢多年好友的作家朱天心,在〈走在太平洋的風裡〉一文中,詳敘了她去年底為了流浪狗在東岸進行百里苦行,文章中提到一個貼心的巨蟹男,一會兒要他們莫錯過「玉里麵」,一會兒又貼心的用LINE提醒氣喘的朱天心記得戴口罩,免得過橋時被沙塵暴侵襲。這位頻頻用LINE關心的守護天使,就是童子賢。「他肯定超級想跟我們一起走!」朱天心一副洞燭於心,肯定地說。

為了更了解童子賢,我甚至找了一個星座專家請教了巨蟹男該有什麼特質。專家說:「是完美主義者,重視細節,在乎效率與服務精神,社交能力很好,喜好美的事物。」在採訪過後,我發現這些特質都跟童子賢十分相符。

童子賢曾拿出150萬支持朱天心救援流浪狗,不過朱天心婉拒,之後他們商量用來做動保相關出版,先寄放在老友、印科出版社社長初安民那邊。動保與文學,其實正是童子賢的兩大關懷。

童子賢出身花蓮鄉下瑞穗,作為後山子弟,他對於故鄉的關懷,讓外人也感受得到。不少人知道他仰慕詩人楊牧,為楊牧辦講座、在東華大學蓋了楊牧書屋,網上搜得到許多童子賢朗誦楊牧詩的情景,這除了楊牧本身的文學成就驚人,其實跟楊牧是花蓮出身的作家也密切相關。

童子賢最常提及楊牧那篇「瑞穗舊稱水尾」的散文,讓童子賢發現,後山也有這麼傑出的文人,從此奠定文化自信。楊牧大量充滿花蓮意象的作品,都讓童子賢深深觸動。

有一次楊牧目睹童子賢在雲門劇場朗讀一首題名為「花蓮」的詩,他潸然落淚。他在一段視頻中解釋,詩的前三句:「那窗外的濤聲和我年紀彷彿/出生在戰爭前夕/日本人統治臺灣的末期」讓他感懷父親的成長背景,後山的教育協助、玉里教堂的修復、花蓮的地震救災、台東的稻穗節贊助,無不與故鄉息息相關,甚至連援救流浪狗也是動念於童年自個兒家是流浪貓、狗友善之家的美好回憶。

圖/童子賢(左3)和朱天心(左5)在溪洲部落。圖片由徐伯瑞建築師提供

朱天心回憶起一段關於新北三鶯、溪洲部落遷建的往事。2014年年底,台大城鄉所的退休教授夏鑄九(老夏)回國,老夏、侯導、朱天心從2009年起就投入三鶯部落保存抗爭,每年會回部落探訪。這一天開完會,朱天心邀請同為客家台遴選委員的童子賢一起聚餐。宴席中談到遷建的最新進度,新北市的擬案是政府出三分之一,族人銀行貸款三分之一,最後族人自籌款三分之一,但這自籌款有困難。大家正酒酣耳熱時,童子賢低聲的問,「這總共要多少錢」,老夏算算說5700萬,童子賢再次發揮童氏風格接著說:「這一塊可以讓我來嗎?」於是酒宴的後半部就變成遷建細節討論會,朱天心內疚不已,心想這不是挖個坑讓他跳嗎?

不料當天深夜就收到童子賢LINE一段訊息,朱天心感動得截圖保留至今。這段訊息是這麼寫的:「新店溪畔的『溪洲部落』,祖靈所在是花蓮玉里的德武里苓雅部落,他們120年前從瑞穗富源村搬到下游德武里,而瑞穗的富源村就是我的出生地。」童子賢表示:「他們就是從小熟悉的族人啊,」已經投入遷建抗爭多年的朱天心突然羞愧,她心暗道:「大學修過人類學的我,還不如一個當天參加的童子賢。」她更佩服的是,之後探訪部落,還是有不少不同意見拉布條的抗議居民,可是童子賢還是一派自然,處之泰然。「可見人生價值很複雜,人心很難介入的,」童子賢豁達地說。

童子賢另一件為人週知的是支持拍攝《他們在島嶼寫作》系列,2008年,他自資成立了目宿製作公司,第一筆投資是3600萬開拍。詢及為何投入這麼多時間,童子賢回答說:「必須爭取時間,如果委由他人,必須成立評選委員會,再討論人選,怕會錯過一些重要老作家的紀錄時機,不如先拍再說。」林懷民肯定地說:「很多事情他不做的話,就沒有人做,整個就缺了一角,你看余光中走了,就沒有那個片子,周夢蝶啊,這些都是。」

《他們在島嶼寫作》這一套紀錄片是從楊牧的《朝向一首詩的完成》開始,楊牧之於童子賢意義自然不同,他評論起楊牧,神情登時認真了起來,他認為楊牧的學術成就,沒有妨害了文學的創作,特別文學與鄉土,兩不偏廢,而且是台灣極少數可以「與時俱進」的作家,不同時期的作品都有不同成長,簡單說就是「天道酬勤」。當楊牧聽到記者轉達童子賢的評論,身體近況不佳的他一字一字的回應:「他對我的理解,已經到了文科博士班的等級了。」

圖/台大社科院的學院之樹。

只要跟童子賢談起文學,他就會欲罷不能。這天他也評論起〈學院之樹〉這首詩,他指出楊牧透過台大文學院裡的一棵印度黃檀,巧妙以老人與女孩的對比,說出對象牙塔內知識工作者的反省,知識很可能像夾在書頁裡的彩蝶,失去生命,但如果老邁的靈魂甦醒,知識帶來的力量依舊可以煥發。數度轉折,巧妙的譬喻,呼應了那個年代學者對時代氛圍的苦悶,同時綻放出對未來的期待;童子賢吐出最後的評語:「難怪台大外文系王文興教授,把這首詩評為完美之作。」

不過童子賢笑笑地說,「我並沒有獨沽楊牧的作品一味」。信手拈來他背了一段鄭愁予的〈山外書〉「我是來自海上的人/山是凝固的波浪/我底歸心/不再湧動」而我們瞥見他所抄寫詩句,竟也有才女詩人連俞涵(他投資公視一把青之女主角)詩作〈縫隙〉,真的說得上是「不費今人愛古人。」

專訪結束,離開透淨的董事長辦公室,辭行的採訪一行人右拐、再左盼,素淨鵝白的廣闊左牆竟也有一片宋體黑字,我們竟重逢〈學院之樹〉這首詩,它正煢煢孤立於牆上。攝影連忙請童子賢站在詩前,再多取幾張照片,只看到這首〈學院之樹〉後半段是這樣寫的:

「我兩手扶著欄杆外望

一串又一串的泡影從眼前閃過

那棵樹正悲壯地脫落高舉的葉子

這時我們都是老人了——

失去了乾燥的彩衣,只有甦醒的靈魂

在書頁裏擁抱,緊靠著文字並且

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裏」

末署「楊牧  學院之樹 1983.11」

這真是一次不一樣的採訪。

本文轉載自遠見雜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