全球化的哲學反思

作者:苑舉正(台大哲學系教授)

20年前,世界最熱門的話題是「如何以自由貿易,幫助東歐國家回到所謂的自由陣營,終結他們長期在社會主義下所導致的經濟停滯」。15年前,世界最熱門的話題是「成立世界貿易組織WTO」。10年前,世界最重要的議題是「如何在經濟高速成長中,彌平世界發達國家與貧窮國家之間的貧富差距」。5年前,世界的富裕國家在聯合國製定計劃,要在2030年以前,消除世界中任何每日收入在1.25美元以下的貧窮人。

這一連串的消息,告訴我們一個重要的訊息,全球化是正面的,積極的,以及道德的。全球化代表富裕國家對於貧窮國家的幫助,也符合人道主義的精神,因此8年前,甫上任不久,即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歐巴馬總統,在任內即依照全球化的精神與原則,推出分別與亞洲,以及歐洲進行的自由貿易計劃。在亞洲是泛太平洋夥伴關係,英文是TPP;在歐洲是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的伙伴關係,英文是TTIP。

的確,包含我個人,自成長以來不斷的被教導,全球化是一個正確的理念,其中核心的價值是人權,自由與繁榮。我們不斷地被教育,人就就是所有的人,不應該有地域,種族,族群與文化上的區隔。如果人想追求富裕的生活,那麼我們應該共享繁榮;如果有人想要逃離家園,我們就應該強調普世價值,讓不管哪裡的人都有一樣的生活水平;如果有人想要自由,那麼答案一定是只有民主的落實,才能夠確保自由的情況。

全球化的過渡時期

全球化是人權,繁榮與民主的代名詞,言猶在耳,可是這2年,突然之間發生改變了。中東局勢大亂,加上敘利亞持續5年不斷的內戰,引發中東與北非地區的難民,分別從水陸兩個方向,大舉遷往歐洲。這引發了最殘酷的現實,就是歐洲人不歡迎難民。這個訊息其實很模糊,因為在難民問題發生的初期,共享繁榮的人道主義理念的確還強調過,接納難民依然是崇高的道德理想,可惜的是,只有哲學理性可以看得這個價值,在日常情緒中卻不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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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差別,讓講究理性的德國人,立即做出一般人視為不智的判斷,也就是梅克爾總理歡迎難民的決定。這個不智決定有三方面的影響,第一,擁抱難民的理想與排斥難民的情緒,發生了至為嚴重的衝突,帳卻通通算在德國這兩年的地方選舉的選票上;第二,作為歐盟第一大國的德國,如何在過度講命理想的政策上,壓制以情緒為主的大眾思想不要在發達國家中迅速擴散呢?第三,就哲學的立場來講,堅持民主理想的人,如何增強自己的論述,防止在面對情緒高漲的民粹主義之下,敗下陣來呢?

這三點都非常重要,關係到你我的未來。歐盟中的小國,例如匈牙利,上個禮拜就利用反移民,或是反難民的情緒,舉行公民投票。雖然投票的結果以不到全國擁有投票權人的50%而告吹,但參與公民投票的實際有效票裡頭,居然有90%以上反對移民。這個事實讓所有歐洲人,包含德國人,都不得不注意,梅克爾的擁抱難民政策,不但有問題,還會折損德國在歐盟的地位,以及鼓勵歐洲的極右政治的發展。

其次英國有樣學樣,以恢復獨立主權為由,做出反移民與反難民的脫離歐盟之決定。有的人說風涼話,認為英國人自討苦吃,但這個在19世紀就鼓吹全球貿易自由的國家,竟然在2016年的6月23日作出退出歐盟的決定,無異於宣布新的保護主義的到來。至於說美國兩黨候選人在大選辯論中,均立即否認曾經支持過TPP的事實,更加說明全球貿易自由化,是一個在發達國家中不受歡迎的理念。

這讓全球化的理念受到情緒的否定,這一點在哲學上是很麻煩的事情。原因就是因為,全球化是政治民主,社會平等與經濟繁榮的工具性概念。支持全球化的人都具有哲學理想,因為他們都認定民主、平等與繁榮就是普世人權的基本內容,而全球化就是普及化這些內容的工具。如今若工具視為無用,那目的存在的價值在哪呢?

全球化是維持優勢的手段

如此一來,不是做實了哲學徒具理想卻無實用說法嗎?事實上,全球化並不是一個理想,而更有可能是發達國家在維持優勢的手段。怎麼說呢?全球化的原始理念,並不是拉進發達國家與新興國家的生活水平,而是以發達的國家的高科技,維持優勢的同時,將生產的成本降低,轉由新新國家的廉價勞工製造。蘋果的手機就是成百上千案例之一,不用我多說。

然而,這個優勢的維持,讓發達國家中,許多不能參與高科技技術的勞工,從此與就業市場說再見。雖然他們的生活水平未必急速下降,但在找到新工作前,他們依賴社會福利,是打打零工救急的情況,會讓這些人覺得,憤怒的重點是因為失業,所蒸發的尊嚴。

這些人的確不少,但在發達國家所奉行的民主社會裡,讓他們的聲音變得更大。在大聲威脅全球化的聲浪中,我們必須認清一個經濟發展的硬道理,就是工資上升與競爭力下滑成正比。反全球化的聲浪,只是力圖對抗這項硬道理的波折,但不要忽略,只有提高技術,不靠廉價勞工,才能夠破解狹隘的保護主義。

如果全球化只是一個哲學理想,那它不會有長遠的實際價值,但如果我們早把它視作世界貿易競爭的必經過程的話,那麼現存的歧視與保護主義,都只是暫時的,對我而言,反全球化浪潮,倒是一個認清世界貿易的大好機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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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轉載於『言起投資-苑文其詳專欄

苑舉正簡介

苑舉正
苑舉正

比利時魯汶大學哲學博士,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。曾兼任台大哲學系系主任。精通中、英、法語,台灣哲學學會副會長。1981年畢業於台灣東海大學政治系,1983年赴比利時魯汶大學哲學院攻讀哲學,獲得哲學學士(1984年)、哲學碩士(1988)以及哲學博士(1995)學位。

目前出版中英文研究論文40餘篇,專長為:科學哲學、科學方法論、社會科學哲學、政治哲學,對索羅斯的老師卡爾波普哲學有深厚研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