介於民主與獨裁之間的土耳其

作者：苑舉正（台大哲學系教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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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月16日，土耳其進行自從1980年以來，結束軍政府後，最大幅度的憲法公投。這次修憲的主要目的，就是將土耳其從一個內閣制的國家轉換成為一個總統制的國家。

結果是在5500萬的投票民眾之間，51.37％的選民贊成修憲，而有48.63％的選民反對修憲。這個結果既符合期待，又令人意外；為什麼呢？

人民終究選擇民主

公投前，國內外觀察家一致看好現任總統埃爾多安（Recep Tayyip Erdoğan）操作民意的能力。他們認定，同意修憲的選項，必然會通過。不過，這個樂觀的態度也使得投票結果——沒讓埃爾多安大勝——的事實，讓所有人都想到，其實在土耳其的現狀中，放棄民主走向獨裁並不是一條很受歡迎的道路，尤其是在首都安卡拉與最大城市伊斯坦堡這種都會區裡，贊成修憲的票數，均不若反對者高。這足以說明，土耳其都會區民眾面對的兩難。

為了鼓勵國人的信心，尤其是支持者的情緒，埃爾多安在大選結果揭曉後的演講中，除了要求國人尊重選舉結果之外，順勢宣布他要進行下一場公投，針對是否恢復死刑進行投票。

他這麼一說，自然讓大家頗感驚訝，因為這句話，對外所有人送出三個寓意頗深的訊息。

用新公投傳話

第一，當然是針對本國人。在過去18個月以來，土耳其連續遭受了多次恐怖攻擊，死亡就有五百多人，這個數字讓土耳其人想到，「治亂世，用重典」這句名言，死刑就是重點象徵。

其次，土耳其原來竭盡所能想要加入歐盟，而歐盟成員的核心價值就是尊重人權的普世價值。在所有體現人權方面，歐盟最堅持的，與最具指標意義的，就是所有成員國都必須廢除死刑。

事實上，針對歐盟而言，廢除死刑不但是既有原則，也是歐盟與世界各國落實關係的指標。一度千方百計為求加入歐盟的土耳其早就廢除死刑，但因為這個緣故，當埃爾多安在公投勝利的演講中宣布恢復死刑時，土耳其就已經與歐盟分道揚鑣了。

第三個對象就是全世界所有的人。土耳其的公投結果等於是在21世紀開始不久，丟出一個質疑20世紀民主政治的大問題。

民主與獨裁一起走鋼索

對於任何有歷史感的人而言，20世紀就是民主世紀，因為雖然這100年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各領風騷幾十年，但它們打的都是民主旗號。現在情況不同了，民主依然存在，只是訴求完全改變。

原來注重人人都可以透過國會議員表達權利的間接民主制，變成由全民直接選出總統的直接民主制。在這種情況下，埃爾多安可以在土耳其執政達到2029年，並且不受國會監督；這若不是獨裁，這是什麼呢？

的確，公投後的土耳其，極有可能成為一個獨裁國家。現任總統在新憲法所賦予的權力下，可能執政到2029年。加上埃爾多安以前曾經擔任過總理與總統的職務，一起合計起來，他在土耳其執政的時間，已經長達三十多年。

現在更厲害了，他成為唯一的行政首長，取消了總理職務，設立了幾個副總統，並且有實權搜捕司法人員，對人民直接負責，而且在有必要的情況下，可以宣布國家戒嚴。聽到這些事實的人，如果還有一點民主素養的話，都會覺得在21世紀發生這些轉變，真是匪夷所思。

挾民氣行獨裁

不過，這些令人無法想像民主的倒車，正是土耳其現今有一半人的最愛，因為他們很想讓埃爾多安繼續執政，那麼這又是為什麼呢？答案有三方面。第一，土耳其曾經是大帝國，因此在後帝國時期的發展中，依然不能擺脫當年征服各地的新仇舊恨。土國東部庫德族的問題，就是最關鍵的案例。

別的不說，在民主時期，土耳其國會中就有代表庫德族利益的政黨，為該地區的獨立自主而努力。這對於尊重國土完整與堅持國家主義的埃爾多安而言，自然是強烈打擊。他甚至贏得國際支援，將部分庫德族團體，宣布為恐怖分子組織，並且在那些地區，實施戒嚴。這次公投，就有這些地區的人投票，因此他們贊成與反對的立場，壁壘分明，不在話下。

其次，土耳其不再是舊帝國，還一度是穆斯林繼承哈里發回教領袖的國家，因此，該國事實上有一股長期受到壓抑的穆斯林氛圍。埃爾多安深知其中道理，刻意拉攏伊斯蘭力量，讓宗教的熱情，轉換成為他政治的實力，有助於埃爾多安在民意中，獲得基本盤的支持。

最後是去年夏天的政變，讓埃爾多安發現，土耳其國內不支持他的另一半人，其實一直沒有放棄透過政變，讓這個不穩定的國家更不穩定。因此，愛國的埃爾多安，選擇獨裁中的穩定，捨棄了民主制度下的不穩定。這一點，很無奈地說明，土耳其在面對政治現狀中的兩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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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簡介】苑舉正

比利時魯汶大學哲學博士，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。曾兼任台大哲學系系主任。精通中、英、法語，台灣哲學學會副會長。1981年畢業於台灣東海大學政治系，1983年赴比利時魯汶大學哲學院攻讀哲學，獲得哲學學士（1984年）、哲學碩士（1988）以及哲學博士（1995）學位。

目前出版中英文研究論文40餘篇，專長為：科學哲學、科學方法論、社會科學哲學、政治哲學，對索羅斯的老師卡爾波普哲學有深厚研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