德意志銀行事件:德國嚴謹守法的傳統文化何在?
撰文:沈中華(本文摘自台灣銀行家11月號)
德意志銀行(DeutscheBank)1870 年成立於德國柏林,是德國第一大的銀行和世界上最主要的金融機構之一,總部設在萊茵河畔的法蘭克福,截至2015 年底,德銀資產規模已達1.69 兆歐元。雖然德意志銀行股份公司的名字是採用該國國家的名稱,但它是一家私人擁有的股份公司,其股份在德國所有交易所進行買賣,並在巴黎、維也納、日內瓦、巴斯萊、阿姆斯特丹、倫敦、盧森堡、安特衛普和布魯塞爾等地掛牌上市。
然而,最近它遭受了很多負面的新聞。例如,2008 年爆發之倫敦銀行同業拆款利率(The London Inter-BankOffered Rate)操縱弊案,在2015 年10 月29 日,被美國懲罰25 億美元。
在2005 ∼2007 年,德意志銀行發行並承銷的住房抵押貸款支持證券(RMBS)和相關的證券化活動有不良銷售行為,這些投機生意很大程度上給消費者造成了巨大損失,引起民事索賠問題。在2016 年9 月,美國司法部要求德意志銀行支付140 億美元。
緊接著,在2016 年10 月1 日,義大利米蘭檢察官起訴6 名德意志銀行現任及前任經理,以及野村2 名前任高管和義大利西雅那銀行5 名員工,罪名是於2008 年涉嫌與該國第三大西雅那銀行共謀偽造這家義大利銀行的帳戶,透過交易來隱藏衍生性商品的損失。
在2016 年6 月29 日,IMF發布〈金融系統穩定性評估〉報告中表示,在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中,德銀「似乎是系統性風險的最大淨貢獻者」。從統計資料來看,德銀衍生性金融商品曝險部位高達75 兆歐元,是德國國民生產總值GDP的20 倍,更可能是歐盟的5倍。
國際信評機構標準普爾(S&P)於今年7 月,將德銀評等展望降至「負向」,認為該行的管理階層在執行重群組原則上面臨挑戰;同月,德銀美國分行未通過美國聯準會(Fed)的壓力測試,但勉強通過歐盟的壓力測試。美國金融界都看不下去,說它是「世界上最危險的銀行」。
雖然德意志銀行一直試圖向投資者和客戶保證,可以抵禦法律訴訟而承受的財政壓力。德銀表示:「我們會出庭辯護,目前沒有其他評論。」但是我們還是要問:「德意志銀行怎麼了?那個兢兢業業嚴謹守法的德國公司何去了?」
百年老店出了什麼問題?
德國是採用「綜合銀行制度」(Universal Banking System),即德國的銀行可以同時經營金融相關事業(如經營投資銀行業務),也可經營非金融相關事業(如持股實體產業)。
2008 年的金融危機是長年來美國銀行業承作太多高風險項目,唯利是圖所積累釀成。為了挽救金融危機,以及由此引發的經濟危機,美國付出了高成本。所以2008 年金融危機後,美國政府調查並且懲罰那些不法銀行。美國司法部根據那些銀行的「罪行」大小,發出了超巨額罰單:摩根士丹利(Morgan Stanley)罰款26 億美元、高盛(GoldmanSachs)罰款51億美元、花旗集團(Citigroup Inc.)罰款70 億美元、摩根大通公司(JPMorgan Chase)罰款130 億美元、美國銀行(BankOf America)罰款167 億美元⋯⋯。
幾年中,美國政府總收到1,100 億美元罰款。幾百家中小型銀行就此倒閉,罰款本身就像是清潔人類身體壞的膽固醇,殺死了殭屍銀行,讓美國金融界走向健康,這讓美國銀行業瘦身,美國不需要這麼多銀行。
美國政府也查到了德意志銀行,發現許多投機金融項目的背後都有德意志銀行的影子,也可謂德意志銀行也承作極端風險項目,其損傷的影響和危害比起美國本土的銀行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德意志銀行也自知有一天它將被刊登和揭露發布,它估計罰款在20 ∼30 億美元,所以留存了55 億歐元準備支付罰款。沒想到,2016 年公布卻是140 億美元,大大超出預算。消息傳出,德國社會及國際社會譁然,該行執行長John Cryan 表示,美國的罰款太高,德意志銀行不可能接受。因為2016 年第2 季度德意志銀行營業收入74 億歐元,若德銀遭美國司法部罰款,符合外界預期合理的裁罰金額落在54 億美元左右時,罰款占2016 年第2季度的營業收入比率為65%(2016 年6 月匯率EUR/USD0.8905/1,等同於83 億美元)。如果不降低,德意志銀行準備與美國政府上法庭。他親自與美國司法部交涉,還算幸運,幾天後據媒體報導(見錢躍君,德意志銀行:一個銀行帝國的震塌,2016 年10月15 日),美國司法部同意將罰款降到54 億美元。
金融業靠的就是人們對該銀行的信心,給人信心的銀行是穩健中有積極,不會只想到利潤,德意志銀行的被處罰,造成人們對該銀行失去信心,德意志銀行在美國交易的證券立即被人拋出410 萬股,德意志銀行的股票暴跌,價格下跌7%(詳見圖),許多客戶暗暗轉向其他銀行,10 家對沖基金撤離德意志銀行⋯⋯,人們這麼嘲笑:「皇帝已經裸體。」坊間傳說,德意志銀行沒有140億美元來支付罰款,流動資金緊缺,正希望德國政府伸出援手,否則將面臨破產,儘管這些傳說被德意志銀行和政府否定。但無論如何,德意志銀行的資本占總資產的比率太低(3.5%),96% 的營業額都是靠貸款。如果遇到金融風波,銀行就拿不出錢來應對。以致美國專家會說:「德意志銀行是世界上最危險的銀行。」
不太願意出風頭的德意志銀行執行長John Cryan 為了安定人心,只能頻頻上節目,暗指有陰謀論。他給銀行全體員工的內部信函中表示:現在有個別勢力想擠垮德意志銀行,借這次機會散布謠言,造成不明真相的人以為德意志銀行危機重重。這裡要告訴大家,德意志銀行的流動資金達到前所未有的雄厚,現有2,150 億歐元。走掉了10 家對沖基金,我們還有200 多家,還有2,000萬客戶。但真實的故事又是如何呢?
從商業銀行轉型投資銀行,是喜?是憂?
為什麼巨額罰款會發生在德意志銀行呢?德意志銀行從一個立足德國本土的商業銀行(commercial bank),發展成躋身於國際金融界五強的投資銀行(investment bank),是喜?是憂?
1870 年是一個急劇變化的年度。這一年,黃金對白銀的價格開始從1:16 到1:17,甚至更多,然後開始傷害全球的經濟成長。創辦於1870 年的德意志銀行從一開始就充滿全球戰略,成立2 年後就在上海、橫濱、倫敦等成立分行,並在世界各國投資鐵路等大型項目。1914 年被《法蘭克福報》稱為世界第一大銀行,只可惜德國在一次大戰、二次大戰被擊敗,使德意志銀行走出國際的道路被停止。
直到1989 年,當時的銀行執行長、59 歲的AlfredHerrhausen 是位很有社會責任感的銀行家,他一方面提出德意志銀行要減免貧困國家的債務;另一方面,他不滿意德意志銀行依舊局限在儲蓄、貸款的傳統商業銀行模式,頂著銀行保守派的壓力,要將德意志銀行加強或轉向投資銀行,從事大規模的國際企業買賣、證券交易。
要進入國際金融市場,首先要引入傳統德國所缺乏的英國金融文化。1989 年11 月27 日他宣布,德意志銀行將以27 億馬克併購英國的150年老店、投資銀行摩根建富(Morgan Grenfell)。但德意志銀行進入英國金融市場初年並不順利,那完全是另一種金融文化,簡單的說是金融投機文化。摩根建富在從事交易時的冒險性,與嚴謹守法的傳統德國文化格格不入,無法被德國總部接受,甚至許多德國銀行家都聽不懂英國銀行家的金融語言。
經過5 年熱身,德意志銀行開始進軍世界金融中心美國紐約。在當時的紐約,德意志銀行大廈雄偉高大,可惜在91恐怖事件中主體部分嚴重被毀,無法再用。1995 年德意志銀行以超高薪挖來美國美林銀行(Merrill Lynch)的明星級銀行家Edson Mitchell,說其一人的年薪就超過所有12位德意志銀行總部理事(包括執行長)的總和。最驚人的是,Mitchell 的就任同時帶來50 位金融專家,其中包括印度人Anshu Jain,後來他變成德意志銀行執行長、也是導致這次德意志銀行危機的主角(見錢躍君,德意志銀行:一個銀行帝國的震塌,2016 年10月15 日)。
1999 年德意志銀行又以高價98 億美元買下百年老店、美國第八大投資銀行信孚銀行(Bankers Trust)。因為高價購買,導致德意志銀行的股值下降了5%。但當時的銀行執行長Rolf-E. Breuer 卻充滿信心的說:「國際上還沒有一家非美國的銀行,像德意志銀行那樣在美國本土擁有這樣的規模。這是第一次一個歐洲的綜合性銀行集中自己的財力和管道,以自己特有的能力和經驗,以這樣的規模,立足於美國。」
德意志銀行經過10 年激戰,從一個德國本土的商業銀行,轉型成世界級的金融巨鱷,達到9,000 億歐元的年交易額,2015 年已成為世界第三大投資銀行,也是世界最大的外匯交易銀行,德意志銀行的衍生產品倉位元是德國GDP 的20 倍,擁有歐洲最大的衍生工具倉位元。2000年的贏利,50% 來自投資銀行部分;2007 年的贏利中,70% 來自於投資銀行。德意志銀行驕傲的說它成功轉型為投資銀行。
銀行賺錢了,但風險也增大了,更重要的是企業文化也發生了深刻變化。與傳統德國人的嚴謹作風相比,現在的銀行經理們有更大的冒險精神,這好似是好事,其實不然。德意志銀行以小搏大,狀似成功,但如果遇到風波,如法律糾紛和罰款,銀行流動資金就會出現窘境。
它承作了太多高風險計畫案?
德國經濟部長嘉布瑞爾(Sigmar Gabriel)抨擊德意志銀行處理問題的方式,並且說,德銀「不負責任的」經理人使數以千計的人陷於失去工作的危險。但是德銀執行長John Cryan 卻譴責投機者讓陷於困境的德銀股價跌到創紀錄低點,嘉布瑞爾告訴記者:「我不知道該為德銀哭還是笑,它將投機變成一種商業模式,現在又自稱是投機的受害者。」他說:「德銀的困境可追溯至其經理階層過去所犯的錯誤。現在的情況是數以千計的人將失去工作,他們要為不負責任的經理人過去所執行的瘋狂舉動承擔責任。」
讓我們來看其財務比率(詳見備註1),在表1 和表2 中,在表面上,德意志銀行逾期放款率下降。2014 年和2015年逾放比率在3% 以下,分別為2.69% 與2.41%,相比2009 年逾放比率3.4%,其授信品質亦較佳。但讓我們來看它的收入。
資產報酬率(return onassets)在2014 年和2015年分別為0.1% 和–0.38% 。
稅後平均股東權益報酬率:在2014 年和2014 年分別為2.7 % 和-9.8%。
2015 年德意志銀行出現超低資產報酬率和股東權益報酬率。
此外,我們特別對兩個重要的比率是感興趣的:資本適足比率(合格自有資本/風險性加權資產)和在巴塞爾協議III 協議中新增的槓桿比率(簡化版本為股東權益/總資產)。兩者都用來衡量資本的適足性。因此,它們應該朝著同一個方向。
2013 年德意志銀行資本適足率約為18.5%,2016 年15.70%,因為資本適足率遠遠大於8%,這表明它有足夠的資本。然而,讓我們看槓桿比率,我們用簡化的股東權益占資產總額比率表示(詳見備註2),由2007 年的1.97%到2015 年的3.85%,這比率少於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建議的5%,這表示每100 元的資產,只有不到平均3 美元是來自股東資本,表明它資本不足。比較二者出現詭異的現象:資本適足比率和槓桿比率都代表資本,但
用資本適足率為標準:德意志銀行資本是足夠。用槓桿比率為標準:德意志銀行資本是不足夠。
這是怎麼回事?我們的研究表明,因為它是一家銀行可以採用巴塞爾的IRB 方法(可採用內部風險模型的銀行),它有權相當程度可操控風險性加權資產,造成高總資產、但低風險性加權資產的不一致。因此,它的高資本適足率誤導大眾認為它是一家安全銀行,其實不然。由於槓桿比率無法被操控,槓桿比率的結果較為可信,它的低槓桿比率才是它真正的本質:它是一家高槓桿銀行,也就是說它是一家承做高風險項目的銀行,所以美國金融界說它是「世界上最危險的銀行」。貪婪使它不再是我們所認識嚴謹守法的傳統德國文化。
結論
在《華爾街》這部電影中,道格拉斯扮演的GordonGekko 說:「貪婪是有益的(Greedy is good)。」而那些相信貪婪有益的人應該會發現,電影場景是發生在股票市場,也是一個直接金融的市場。德意志銀行給了我們一個深刻的教訓,在銀行產業,貪婪絕非有益,這論述也適合台灣的銀行。我們的研究發現的是:一般公司治理的原則大都不適用於銀行業。銀行的治理更應該注重的是利害關係人的價值:這包含了股東、存款戶及監管單位,而不是只有股東,因為銀行超過95% 的資金是來自存款戶等利害關係人,而非股東,而銀行治理的設計與規範迫在眉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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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中華
現職:實踐大學財務金融系所講座教授、花旗銀行(台灣)獨董
學歷:美國華盛頓大學經濟博士
經歷:臺灣大學財金系專任教授、總統府財經諮詢小組委員、天津南開大學及廈門大學長江學者、臺灣銀行與臺灣金控獨董